从一种文化决定论的意义上讲,即便西方历史的车轮已驶入技术年代,古典时代关于启示与理性两种价值立场的争执,却仍可在当代西方人的精神世界中觅得嗣响。初读塔拉·韦斯特弗博士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不难发现书中精心架设的两个互斥世界,作为此岸的巴克峰与作为别处的大学,其张力的暗层就隐藏着这样一个文化母题的残余:生存方式上的耶路撒冷与雅典之争。坚守巴克峰生活的爸爸偏执地信仰摩门教上帝,认为受苦与坚忍是灵魂得救的津筏,而那些他命名为异教徒的山外之人,却将知识与启蒙视为生命的神话。在书中,这一文化纠葛反复以幽灵般的形式拷问着主人公:人该如何抉择以成就自己?是信膺在父权暴力下近乎变质的摩门信条,还是倾听山外象征觉醒的声音?在二十余年的时光里,这样分裂的价值立场与瞬息变幻的生存境域一直磨砺着塔拉的成长,而这一漫长的磨砺征程,也终而沉淀为了《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这样一本回忆录。藉此,塔拉重申了一个老生常谈却仍耐人寻味的自我救渡方式,她称之为教育。
2018年以来,由于处女作《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在全球的巨大影响力,塔拉坎坷的成长史以及历久弥新的教育话题,一时间掀起热议的浪潮。充斥着垃圾场臭味的童年、无处不在的家庭暴力、十七岁前从未上学的坎坷生命,到最后以名校博士的身份完成人生的蝶化,书作中戏剧般的人生既成为了一种噱头式的存在,又实在地引发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借由教育的驱引力,塔拉最终越渡出了大山的囚禁,完成了对蒙昧的诀别,也真正地找到了自我生命立世的根柢。于是,人们惯性地将塔拉的蜕变史理解为一个丑小鸭逆袭故事的现实翻版,并又一次趋之若鹜地将教育事业供奉在神龛中。然而细读本书却可发现,塔拉似乎自始至终无意于宣泄某种对过往的情绪,也未曾对愚昧的原生家庭作出非黑即白的审判。不仅如此,在塔拉迂缓而克制的笔调中,我们亦难以看出那种对知识的一味狂热,乃至从中衍化而来的精英立场。显然,将《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标签化为励志神话、心灵鸡汤或是教育宣传,皆是荒谬的。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的故事内容并非新颖,然而却简朴而有共情性。塔拉出身于一个父母都极为保守的摩门教家庭,十七岁以前,高负荷的废料场劳作与时隐时现的家庭暴力一直是塔拉生活的主旋律。古怪偏执的父亲排斥外部所谓“人类的世界”,在这样的家庭政治与信仰律法下,七个孩子不仅难觅上学的机遇,还随着父亲饱经劫难。直到从兄长泰勒处幸运地知道杨百翰大学的考试机会,塔拉才终于寻得了一个窥探山外世界的窗口。在教育的不断启迪下,塔拉终于完成了自我生命的型塑,在精神意义上越出了大山。然而抛开叙事的层面,塔拉这本回忆录的菁华,仍然锚定在对教育母题的思索上。塔拉固然将教育视作救渡其生命的方式,然而这一方式的施行历程与意义维度,却是复杂而又耐人深味的,它显然呼唤着一种辩证的解读。某种意义上,《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实际为读者呈现了对于教育两重维度的理解。前一种教育理解以觉醒和反抗的形式被表征,其触发了塔拉质疑巴克峰秩序的勇气。而后一种教育理解在书的末篇得以升华,在这里,塔拉以更为虚怀若谷的思考,觅得了一条对过往与未来、山内与山外等多重分裂价值和解的道路。这一段超升的领受过程,更隐藏着塔拉生命对教育的一种诗性的体认。
剑桥时代以前,教育之于塔拉的意义,无疑类同于一种来自彼岸的救渡力量。作为一个象征着惊悚异教物的概念,在“接受教育”一词的所指尚未在塔拉心中发生转变的时代,父亲一手遮天的教导,一直是深嵌在塔拉骨髓里的处世法则。父亲偏执地认为现代教育背离摩门教圣旨,认为现代医学是一种腐蚀神圣肉体的怪物,将巴克峰外的一切秩序视为洪水猛兽,而将在废料场费筋劳骨的生活视为上帝的授意。与此同时,父亲还对家庭内的女性施加一种完全基于父权正义的话语定义。他认为摩门教的女性必须矜持守身,对丈夫与男性绝对忠诚,并与一切表露女性原始欲望的行径绝缘。可以说,具有施虐倾向的暴君形象与具有菲利斯中心至上的男权心理几乎完美地缝合在父亲这一形象上,而生来有癫狂征兆的父亲,又使得这种威凌的唯我势力不仅在精神上对家人施以影响,还在肉体层面严格规训着家人的行动。
吊诡的是,家人们的行动竟还宣告了这套父权话语的胜利。且不说母亲和哥哥们对父亲的顺从,就塔拉个人而言,在她的童年时代,不仅巴克峰外部的世界成功被型塑为堕落的代名词,对女性的僵化定义也长久为塔拉所默许。按父亲的话语逻辑,历史上的女人“像沙粒般数不清的选择,层层压缩,聚结成沉积物,变成岩石,直到最后化为坚固的磐石。”倘若说女性的一生就是一场朝向归宿的定型史,那么废料场的辛劳就是成全这一结果的使命。所以塔拉日复一日地与汽油与垃圾打着交道,在荒谬价值观定义好的仪轨上丈量着自我生命的意义。
我们有千万个理由以女性主义的立场对塔拉的父亲宣泄愤怒。然而,塔拉对于记忆中父亲的刻画,似乎并不只有菲利斯暴君这一单纯的向度。某种程度上,对《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女性主义式的剖析只能作为一个解读塔拉生命的扇面,而不可成为解读的终极。塔拉的父亲是个分裂而复杂的存在,不断以暴力摧残塔拉肉体的肖恩同样如此。一方面,父亲的确对孩子们的人生强加了一种暴君式的话语宰制,另一方面,父亲又在无数的细节上传递了他对孩子们的爱。最为经典的,莫过于塔拉即将奔赴欧洲前,那一幕动容的情景:
“如果你在美国,”他低声说,“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去找你。我在底下买了一千加仑汽油。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可以去接你,带你回家,让你平平安安的。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
讨论父亲这一种“爱”的价值动因是困难的,但是我们至少能感知到,父亲渴望庇护自己的孩子。如果说在这一桥段中,暴君形象与慈父形象在父亲身上呈现出令人费解的错位感,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是,父亲原本是立体的人,只是一种文化传统根深蒂固的无意识心理傀儡化了他。事实上,这种已成痼疾的文化无意识,恰恰是暴力话语与男权宰制的根源,也是真正对塔拉家孩子们施行控制的恶魔。而更为悲哀的是,父亲执着地把这种文化无意识对他施行的一切,愚昧地与一种摩门神的启示贸然划等。于是在父亲的驱领下,上帝与信仰根本不是现实生活的救渡者,反而在父亲的加工下成为了思维阉割的共谋者。当保守的传统文化无意识被“上帝”的权威附着,顺从这样的价值观就不仅发自一种被支配者的自卑,也肇发于一种不假思索的认同。在这样的语境下,塔拉一家人几乎全部沦为了受无意识幽灵支配的无我者,成为一面镜子般的存在。镜子没有发光的权利,它的影像永远由外部光影塑形。不仅作为女性的塔拉没有自我的声音,甚至家里的哥哥都成为了一种僵化教条下的牺牲品,成为没有自我声音的文化秩序操演者。
因此,在塔拉对现代教育逐渐改观,并不断地在杨百翰大学寻觅新生的这个阶段,教育不仅是启蒙镜式生命的火把,也是唤醒女性主体经验的钟鸣。在不断地与外部女孩接触的过程中,塔拉逐渐对那种束缚女性光辉的“正义定式”产生质疑;而在书海中一次次颠覆过往历史认知的过程中,塔拉也对父亲迷信草药、曲解旧事、鄙夷知识的立场生发出了来自心灵深处的反抗。在这里,摆脱愚昧神权与解救女性尊严形成同构,这与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所指明的女性解救道路有着某种奇特的互文性。据此,教育给塔拉施加的驱力,一方面为塔拉打开一个新世界,另一方面也让塔拉获取了反思巴克峰秩序的能力。于是塔拉终于有勇气记录下这些话语:
"我开始了一段觉醒之路,对哥哥,对父亲,以及对我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
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然而伴随着塔拉的觉醒,一顶“自命不凡”的帽子旋即套在了塔拉头上。在父亲一遍又一遍的咆哮下,塔拉内心中那股践踏忠诚的负罪感,使塔拉开启了一段认知分裂的艰程。在大学教育的光辉沐浴下,巴克峰的人生成为了塔拉心中的芥蒂,而废料场工作对塔拉肉体造成的腐蚀,也成为塔拉与外部世界亲近的障碍。另一面,在巴克峰强大的观念逻辑控制下,每逢塔拉回到家,那种违逆的负罪感又使塔拉一遍遍地欺骗自己,将大学视为一个虚诞的梦。直到成为哈佛博士以前,分裂的两套话语一直共享着塔拉的生命,让塔拉在颠倒迷离中忍受精神上的折磨,进而延伸出两种声音,两个自我。两种声音的角力随着塔拉的成长愈演愈烈,让她既可以是一个经受磨难却仍然爱父母爱上帝的信徒,又可以转瞬成为一个对改变愚昧充满希望的先锋自我。无可置疑,塔拉曾试图感染与改变巴克峰里的人。她勇敢地批评父亲的偏执,与姐姐一同试图净化肖恩的暴躁,努力同母亲邮件谈心。然而三番四次的绝望让塔拉意识到,巴克峰的秩序无法人为地逆转,只能被历史地淘汰。与之决裂,也许才是彼此和解的最终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在分裂声音的不停切换中,不仅大学生活不断地被塔拉强制模糊化,甚至于大学教育的意义真实性,也被塔拉潜在地虚无化、梦境化。不论是杨百翰大学旁雄美的落基山脉,还是剑桥大学华丽的古建筑,不真实感一度成为塔拉心中的另一个幽灵。真实的蒙昧与虚伪的觉醒,伴随着妓女与学者的身份矛盾,让塔拉潜意识中发觉,大学虽然对她的过往施行了解救,却也让她陷入一种新的迷惘中。她意识到书本不过提供给她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对于生存意义与价值认同,她仍处在漂浮的状态中,成为穿梭于两种世界的夹缝者,四周惟有“流动的沙粒,转瞬即逝的忠诚,以及不断变化的历史”。在她尝试摆脱一种镜子式的人生时,她发现镜子所映射的景观虽然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然而镜子的本质却丝毫未变。以知识、书本、论文为表征的教育虽然帮助塔拉从一种固定的光影中逃逸出来,却未曾改变塔拉不断被各种认知、价值、话语所塑形的命运。
克里博士的话成为了全书意旨升华的转折点,也为塔拉冲出那种自我分裂感播下了种子。在克里博士这里,塔拉听到了这样的话:“无论你成为谁,无论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它一直在你心中。不是在剑桥,而是在于你自己。你就是黄金。回到杨百翰大学,甚至回到你家乡的座上,都不会改变你是谁。”即便塔拉在一开始不具备相信这种论断的勇气,然而这种声音却悄然地伴随了塔拉求学的深入,而不断发酵、趋真,最后在终末篇中促使塔拉完成自我领悟。也正是从此开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对于教育的认知,开始从一种根深蒂固的“念书”“上学”,升格到了对教育本质的哲学思索与诗性体认上来。倘若忽略塔拉对于教育本质的诗性体认,我们很容易将塔拉故事的意义简单诠释为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原型,也会误以为剑桥、哈佛的高贵就是塔拉所谓的教育。
显然,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塔拉穷而不舍要去领悟的,是“教育”一词在使人绽放光辉(enlighten)这一维度上的意义。塔拉没有明确地摆明“发光”的隐喻,然而故事末尾的层层升华,已然在隐微地暗示,塔拉逐渐从那个无光的镜中傀儡,成为了能自我散发光热的灯火生命。而这一转变能在塔拉的自白中找到佐证。在与巴克峰秩序彻底保持距离后,在不断地与自我的过往达成宽解后,塔拉惊奇地意识到,曾经分裂的那两种声音,在二十年后终于汇合成为了一个鲜活立体的自我。那个幽灵般的、承载着无限伤残与耻辱的十六岁离塔拉远去,而新的自我也在分裂感的消弭后蜕变成了一种更宽容的样态。塔拉意识到,巴克峰不一定非得去改变,却可以试着去理解。她仍然可以爱曾经的父母与家庭,只不过这种爱不再诉诸于荒谬的顺从,而是诉诸于一种中性的和解。她仍然可以勇敢地直面自己的过往,只不过这种直面不诉诸于悔恨与批判,而是诉诸于一种辩证的宽容。她学会了不去傍附任何一种型塑灵魂的话语,而是向这个世界发射出自己的目光。随之而来,她也学会了接受这个世界的多样与异质,并对之保持宽容的距离。恰如塔拉·韦斯特弗去年在一次演讲中所概括的那样,“真正尊重爱的唯一方式,就是尊重爱的极限。”
在这里,教育所揭示的意义已远不是一种催醒的药剂,一种救渡的外力。教育融入了塔拉的生命中,像一盏灯一样,使塔拉的生命成为光的本身。塔拉认识到教育的使命并不是让她勾勒出一个势不两立的分裂世界,然后在接受与批判中不断飘浮,而是以发光者的胸怀,对一切予以理解和照亮。在这一重思考上,塔拉娓娓道来的教育根本不如一些质疑者所认为的那样,是精英主义对自我的加冕,是女性复仇的宣言。相反,教育所履践的一切,是让每一块镜子般的生命,能在反射光影的同时,也能像灯一样,对世界予以独特的反照力,并对这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寒冷与炽热、愚昧与理性,都一概持有泰然待之的勇气。
回到开篇的话题,究竟信膺耶路撒冷还是奔赴雅典,《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已经拟出了超越这种分裂对立的答案。不论是启示的律令还是理性的神话,终归是摹照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们最应去实践的,是让灵魂发光起来,让自我的光与世界的光缀联成彼此和解的境域。这一成就自我的方式,对于生命来说最为可触,也最为真实。而教育,是它的道路、它的伙伴。曾经,海德格尔在惊呼只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时,把上帝让位给了诗意的创造,因为在诗意的创造中,存在本身涌动着最本真的力量。我们何尝不可以说,塔拉所理解的教育,也是这样一种诗意的体认,因为它从不驻足于任何的理解,而永远让发光的生命处在驶行的路上。正因为如此,对这种教育的剖解永远是浅层的,它呼唤着我们跟寻塔拉的文字,一步步用生命去体认。呼唤世人共同去体认,这正是《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存在的另一意义。或许,在“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这一圣经箴言中,终点的山并不揭示出一切的旨归。相反,那个向着山光飞翔的过程,更显生命的热烈与深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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